老子銘考釋11.27.2018元始道長
邊韶,在東漢末葉曾歷任中央及地方的高級官職,而且是知識淵博、懂曆算、善作賦的著名文人,故在後漢書中列傳文苑。
不僅如此,他還是史書東觀漢記的重要編纂者,與司馬遷一樣,也是一位歷史學家。特別是邊韶曾擔任老子老家,苦縣所屬的郡國陳國之相,故對老子生平事蹟及時人對老子的尊崇等情況,瞭若指掌。而恰在他為陳相時,應皇帝之命撰老子銘,立碑刻石於老子故里,以昭後世。所以,此銘文理所當然地具有特殊的地位。後漢延熹八年(165)八月,漢桓帝夜夢老子而頓生尊祀老子之願。其時,邊韶任陳相,典國之禮,故奉命祀老而作老子銘。
銘詞
前撰有序文五百八十八字,而銘詞卻只有二百一十六字。全文共計八百多字,比之史記‧老子傳(四百五十二字)還多出三百五十二字。於此,可見其分量。從研究者的角度看,記事性的序文要較之頌贊性的銘文重要得多。故本文在序文的考釋上多費些筆墨。
序文可分為六個層次。
其一曰:
老子姓李,字伯陽,楚相縣人也。春秋之後,周分為二,稱東西君。晉六卿專征,與齊楚並僭號為王,以大並小。相縣虛荒,今屬苦,故城猶在。在賴鄉之東,渦水處其陽,其土地郁塌高敞,宜生有德君子焉。邊韶一遵司馬遷之史筆,肯定老子在歷史上實有其人,並對老子之出生故里作進一步的過細標明。老子傳僅言:「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銘序則點明:「相縣虛荒,今屬苦,故城猶在。在賴鄉之東,渦水處其陽,其土地郁增高敞,宜生有德君子焉。」而且特標示出經緯:「在賴鄉之東,渦水處其陽。」具體地標明了曲仁里的確切地址,為準確標定老子故里提供指南。又據後漢書‧郡國志陳國境界內有苦縣,曰:「苦,春秋時曰相,有賴鄉。」注曰:「伏滔北征記曰:有老子廟,廟中有九井,水相通。古史考曰:有曲仁里,老子里也。」據此,我們不難最後確定老子出生的地址,為平息今天老子故里之爭,提供了可靠古證。
其二曰:
老子為周守臧室史。當幽王時,三川實震,以夏殷之季,陰陽之事,鑒喻時王。孔子以周靈王二十年生,到景王十年,年十有七,學禮於老聃。計其年紀,聃時已二百餘歲,聃然老旄之貌也。孔子卒後百二十九年,或謂周太史儋為老子,莫知其所終。 其二篇之書稱:「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不自生也。」厥初生民,遺體相續,其死生之義,可知也。扼要敘述了老子生平事蹟,指明孔子問禮於老子之具體時間,時在周景王十年(前535)。其時,孔子十七歲,老聃已二百餘歲,歷史上確有其人。並肯定了老子著書道、德二篇,其主旨內容也數語點出。至於「孔子卒後百二十九年,或謂周太史儋為老子,莫知其所終」,乃至有「三川實震…鑒喻時王」之遐想,則說明司馬遷時已然發生的傳說猜測,仍未消歇,給後來人留下不確定性的想像空間。
其三曰:
或有「谷神不死,是謂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觸類而長之。以老子離合於混沌之氣,與三光為終始,觀天作讖,(升)降斗星,隨日九變,與時消息,規(矩)三光,四靈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蟬蛻渡世。自羲農以來,(世)為聖者作師。這一段說的是戰國後期才逐漸發生的神化老子的事。司馬遷在史記中只言「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完全說的是一位正常人,只不過因修道而得以長壽而已。不意兩百年後的桓帝時,老子信徒,世之好道者即原始道教信徒,已將老子道德經的某些內容和老子的某些行跡,加以神秘地誇張,把老子神化為隨時應化,累世轉生,自羲農以來,世為聖者作師的神明。對老子的神化,最早出現於戰國末葉而盛於西漢末讖緯大行其道之時。至東漢,此風未斂。有的學者認為,銘文中這段神化老子的話語,已有輪迴轉世等思想影響。這裡說「老子離合混沌之氣,與三光為終始…與時消息,規矩三光,四靈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蟬蛻渡世」,完全是神仙方士與領受參同契之丹經道士者流的語言。東漢明帝時,釋教東來,未傳入中國,開始在依附道教流布。而釋教使者為傳播釋法,又不得不附會道家言。於是,社會上好道者又將黃帝、老子與浮屠聯繫在一起合併祭祀。後漢書‧楚王英傳言:「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絮齋三月,與神為誓。」此後,釋教東來為傳教,故意穿鑿附會老子出關,莫知其所終,遂幻化演變出老子西出流沙,化胡為浮屠的神話。爾後,老子之神化,道教之萌發產生,至漢桓帝時,則陡然高漲。這與桓帝好道,尊祀老子大有關係。後漢書‧桓帝紀總結桓帝劉志執政二十年的政績時稱:「桓帝好音樂,善琴笙,飾芳林而考濯龍宮,設華蓋以祠老子,斯將所謂聽於神乎!」事實也確乎如此。桓帝好黃老道,延熹八年(165),正式在宮中立黃、老之祠,以求福祥。僅在這一年裡,就曾三次遣使到老子故里苦縣祭祀老子。第一次在正月,特遣中常侍左悺至苦縣祀老;第二次在八月甲子,桓帝夢見老子,命陳相邊韶祀老子;第三次於同年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亳祠老子。次年,即延熹九年(166)六月,桓帝又親自到濯龍宮祠黃老。可見漢桓帝對老子的崇拜信仰之虔誠。實際上,當時社會上老子的信徒,即道教信徒,已相當普遍。
道長認為,道教發展的前期史,可分為三個階段:即原始道教階段,其源頭可追溯到戰國後期的方仙道;民間道教階段,可以從西漢末成帝和哀帝時甘忠可、夏賀良等上天官曆包元太平經時算起,因為此時已經有了經書和教團,甚至已干政改元了。而一般道教史家皆以東漢末五斗米道和太平道為民間道教的起始點,似嫌為時太晚;第三個階段即正統道教,這要到南北朝時,經寇謙之、陸修靜等人對早期出現的內容蕪雜的經卷進一步改造製作才最後完成。至於漢桓帝時屢次祭祀黃、老,也只不過是當時社會上、下層均有相當多的人信奉老子為最高神明,即相當可觀的道教信徒在皇宮內院的反映罷了。作為歷史學家的邊韶,則僅僅是把社會上崇尚神化老子的種種言行,如實概括為「以老子離合於混沌之氣,與三光為終始,觀天作讖,升降斗星,隨日九變,與時消息,規矩三光,四靈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蟬蛻渡世。自羲農以來,世為聖者作師。」可見此時的老子,已儼然是一位通天教主,萬能的神明了。其母早已被尊崇為聖母,有王阜聖母銘為證。對此等神化,作為儒者的邊韶,當然是不以為然。但是,他自己卻能不為狹隘的門戶之見所囿,以史學家的胸襟,對班固等人的貶低老子,表示不與苟同。
其四曰:
班固以老子絕聖棄知,禮為亂首,與仲尼道違。述漢書‧古今人表,檢以法度,抑而下之,老子與楚子而同科,才不及孫卿、孟軻。二者之論殊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此段話清楚地表明,邊韶這位「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的大儒,卻氣度恢宏,對道家創始人、哲人老子,與班固偏執一家之私見判然有別,行文中流露出內心的崇敬之情。
其五曰:
延熹八年八月甲子,皇上尚德弘道,含閎光大,存神養性,意在淩雲。是以潛心黃軒,同符高宗,夢見老子,尊而祀之。
以實錄性文字記載了當時皇帝劉志,一直醉心於黃、老之道,尚德弘道、存神養性,追求長生,幻想羽化成仙,意在淩雲。所以,桓帝在延熹八年八月甲子夢見老子,決定尊而祀之。
其六曰:
於是陳相邊韶,典國之禮,材薄思淺,不能測度至人,辨是與非。案據書籍,以為老子生於周之末世,玄虛守靜,樂無名,守不德,危高官,安下位,遺孔子以仁言,辟世而隱居,變易姓名,唯恐見知。夫!日以幽明為節,月以方盈自成,損益盛衰之原,倚伏禍福之門,天道惡盈而好謙。蓋老子勞不定國,功不加民,所以見隆崇於今,為時人所享祀,乃昔日逃祿處微,損之又損之餘胙也。顯虛無之清寂,云先天地而生,乃守真養壽,獲五福之所致也。敢演而銘之。」
當時,邊韶作為老子故里苦縣之郡國陳相,負典國之禮,理所當然地有代替桓帝祭祀老子之責。儘管他自認材薄思淺,不能測度至人,辨是與非,恐不能準確地評價老子之崇高人格和超絕思想,辜負皇帝祀老之苦心。但仍勉為其難,出諸虔敬忠誠,著文讚頌老子。邊韶在這段文字中,站在一個史學家的理性角度,以樸實無華的言詞,狀物凝思,僅寥寥數語,就把老子之為人及其思想推出,而且皆能中老子思想之肯綮。他認為老子與孔子以仁愛為本,積極人世干政迥異,主抱一守雌,危高安下,避世隱居,損益盛衰,禍福倚伏,清靜無為,守真養壽。將道德經中相反相成辯證思維之真諦和盤托出,而不受時俗神化老子之影響。
值得提出的是,邊韶對老子之所以倍受後世隆崇祭祀,更具有其獨具慧眼的高明見地。須知,在東漢末葉的社會裡,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凡好道者無不將老子奉為神明,對其頂禮膜拜,禱祠祈福,希圖解厄除困,求得長生。而邊韶卻能洞察其微,認為「蓋老子勞不定國,功不加民,所以見隆崇於今,為時人所享祀,乃昔日逃祿處微,損之又損之餘胙也。」也就是說,老子昔日將個人體驗出來的人生智慧留給世人,卻不求報償,且逃避功名利祿,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甘處卑微,故而反受到後人的崇祀。與此相反,那些誇大人為教化的作用,自認為有功於國、有勞於民而追名逐利、地位顯赫一時的人,卻理所當然地受到後人的唾棄。這一十分機智的見解,至今仍閃爍著真理的光輝。
說到長達二百一十六字的韻文老子銘,即全章的正文,則是一篇對老子享祭時的頌歌,表示對老子的敬仰和紀念,並以之作為後人學習遵循的楷模。其銘文曰:於惟(玄)德,抱虛守清,樂居下位,祿執弗營。為繩能直,屈之可熒,三川之對,舒憤散逞。陰不填陽,孰能滯並,見機而作,需郊出垌,肥遁之吉,辟世隱聲,見迫遺言,道德之經。譏時微喻,尋顯推冥,守一不失,為天下正。處厚不薄,居實舍榮,稽式為重,金玉是輕。絕嗜去欲,還歸於嬰,皓然歷載,莫知其情。頗達法言,先民之程,要以無為,大(化)用成。進退無恒,錯綜其貞,以知為愚,沖而不盈。大人之度,非凡所訂,九等之敘,何足累名,同光日月,合之(五)星。出人丹廬,上下黃庭,背棄流俗,含景匿形,苞元神化,呼吸至精,世不能原,卯其永生。天人秩祭,以昭厥靈,羨彼延期,勒石是旌。
銘文明確指出:老子的為人處世雖是以清靜無為、避世隱聲為式,但其撰道德經以遺言的動機,卻含有積極警世的作用。故曰:「見迫遺言,道德之經。譏時微喻,尋顯推冥。」聯繫序言「老子為周守臧室史,當幽王時,三川實震,以夏殷之季,陰陽之事,鑒喻時王」,對今天理解道德經仍頗有啟示性。老子總結「夏殷之季,陰陽之事」,「頗違法言,先民之程,要以無為,大化用成。」顯然是追索著更為久遠的歷史經驗,這與孔子的吾從周,一遵周禮等級有差、秩序井然的儒家學說,是兩個思想體系,確有很大不同。當然,邊韶不可能逆料到老子在道德經中褒揚「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貶斥「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致太平的思想,對後世下層民眾的影響。它符合農民夢寐以求的均貧富、鏟盡不平方太平的理想,最後竟至形成替天行道,這一影響深遠的農民革命口號。這是歷史使然,不能苛求古人。
然而,在銘文中,也保留了神化老子的種因。如曰:「大人之度,非凡所訂,九等之敘,何足累名,同光日月,合之五星。出人丹廬,上下黃庭,背棄流俗,含景匿形,苞元神化,呼吸至精,世不能原,卯其永生。」這乃是自太史公老子傳就已流傳下來的「惝恍迷離,令人發生幻想」終至使老子成為道教祖師的根蒂未消的痕跡,無可厚非。
邊韶老子銘是繼司馬遷之後,又一位史學家以史筆撰寫的第二篇老子評傳,是研究歷史上老子和道教早期發展史的重要遺文。對我們考證真實的老子、老子出生地,探索老子之神化、道教之發生,乃至理解老子五千文,都具有不容低估的重要性,故試作考釋,一陳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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