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6日 星期一

托夢與占夢


托夢與占夢08.17.2017
在莊子之前,古人說夢有兩個基本模式:一是托夢,一是占夢。托夢具有解釋的特點,是以夢境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進行說明。占夢則是預言性的,是對夢境預示的神秘未來進行事先的揭示。這兩種說夢的方式,雖然有針對過去和未來的不同,但都以夢境為真實,都深信夢境的內容是實際的。尤其是占夢,由於相信夢境預示著某個必定到來的未來事件,因此夢境甚至比當下的現實更加重要。
到了莊子,說夢增加了一個全新的形式,這就是以夢與覺相對,喻指精神上的迷惑和覺悟。夢是迷夢,是迷惑;覺是覺醒,是覺悟。這樣,夢和覺在莊子裡就成為一對重要的隱喻。傳統的托夢和占夢所蘊含的夢境為真的夢感,就被莊子消解了。夢不再是真實的,甚至恰好相反,夢意味著人陷溺於迷惑,只有醒來(),人才能走出迷惑,覺悟到世相和人生的真諦。
莊子書中也有托夢,例如人間世的櫟樹夢和至樂篇的骷髏夢;也有占夢,例如田子方篇的文王夢,但是,由於夢的真實感被消解了,莊子的托夢和占夢也都改變了性質,在相當的程度上被形式化為寓言,成為表達思想的一種手段,而不再像傳統的托夢和占夢那樣,發揮著解釋過去和預知未來的功能。本文試圖分析莊子的夢說,以顯明莊子說夢的特點和對後世的影響。
以夢為迷惑,以覺為醒悟,這是莊子說夢的特點,幷且是莊子開展出來的說夢的方式,是先前不曾有過的方式。為了表明這一點,整理莊子之前的夢說以資比較就是必要的了。根據考察,五經中,詩經左傳多有說夢的內容,而詩經左傳的說夢,不出托夢和占夢這兩種方式。例如詩經有「召彼故老,訊之占夢」、「乃占我夢」等詩句,不僅直接說出了占夢的字眼,而且這些詩句的上下文,吟唱的就是夢的內容,描敘的就是某次占夢的活動。由於文體的緣故,左傳中有關夢的內容更具有故事性,下面引述和分析其中的兩個故事,作為托夢和占夢的典型事例。
托夢的典型是結草夢。這個夢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晉國的魏顆在與秦人作戰時,抓獲了秦國名將杜回,因為有一個老人結草絆倒了杜回的馬。晚上,結草老人托夢魏顆,稱自己是報答他。原來,當年魏顆的父親病時曾經囑咐魏顆,他死之後嫁掉他的妾婦,到病重時,又說讓她們陪葬。父親死後,魏顆沒有讓妾婦陪葬,而是把她們嫁出去了。他的理由是,嫁走妾婦是他父親在清醒狀態下的決定,而病重神昏,所以他從其治,執行了嫁掉妾婦的吩咐。結草老人的女兒就是被嫁妾婦之一,所以老人結草助戰,報答魏顆。這個夢只是對先前發生的事情(結草)進行解釋,本身是清楚的,並不隱含預示未來的神秘意味,完全用不著占,所以這個故事沒有後續的占夢情節。這是左傳中的一個比較純粹的托夢:以夢境來解釋先前的事件。
左傳中的占夢,以成公十年的晉侯夢大厲來分析。這是一個複雜的夢,由三個不同的夢境組成,先看一看這個複雜的故事:「晉侯夢大厲被發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於帝矣。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於室,又壞戶。公覺,召桑田巫。巫言如夢。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公曰:良醫也。厚為之禮而歸之。
六月丙午,晉侯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廁,陷而卒。
小臣有晨夢負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晉侯出諸廁,遂以為殉。」
這個故事由三個夢組成。先是晉侯夢見厲鬼找他算帳,求問桑田巫,桑田巫的解釋是,這預示著晉侯的死亡,晉侯已經沒有機會吃到新年的糧食了。隨後,晉侯在夢中獲知他的疾病潛藏到了膏肓之間,已經不能醫治,秦國的良醫來到之後,說出的病狀與晉侯之夢完全吻合。六月新麥下場,晉侯用新麥為食,桑田巫預言過晉侯吃不到新糧,而新麥已經擺在晉侯面前了,這似乎意味著桑田巫占夢的失敗,於是晉侯給桑田巫看了新糧之後,把他殺死了。但是,晉侯在品嘗新糧之前去了一趟廁所,結果掉進茅廁死了。結果終於如桑田巫占夢所預示的,晉侯沒有吃上新糧。
晉侯之死的原因在這裡有點含糊,因為這個故事說到了厲鬼的追索,晉侯的生病,還有掉進茅廁,那麼,晉侯最終喪命茅廁,是厲鬼追索的結果?還是因為病重而失足墜落?或者僅僅是一個意外?這裡並沒有交代清楚。但是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這就是桑田巫占出晉侯之夢意味著他的速死,他吃不到新糧了,這個結果是完全實現了的。新糧已經擺在晉侯的面前,但是他吃不上,他在飯前的如廁中掉進茅廁死了,因為他的死亡已經在夢境中被預示過,幷且已經被桑田巫出來了。
小臣的陪葬也是在夢中預示了的,小臣夢見背負晉侯上天,他說出了這個夢,果然,晉侯掉進茅廁,他把晉侯背負出來,最終殉了葬。夢境暗示的小臣之死,最終也實現了。
這就是占夢的基本特徵:夢境被認為大有意味,這個意味是神示,占夢就是把神意揭示出來,最後,夢境的內容成為後來的真實,神意完全實現。
詩經左傳所載之夢來看,當時對夢的理解完全是在托夢和占夢的樣態下,尤其以占夢的內容為多。所以左傳記載的夢,通常都是這種樣式:夢境;占夢對夢境意義的揭示;夢境的蘊含最終成為事實。在這裡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一一復述左傳記載的所有夢和占夢的結果,上面所舉兩例可以作為托夢和占夢的典型,因為在這兩種形態之外,幷沒有其他形態的說夢方式。
五經之外的諸子對於說夢顯然沒有太大興趣,老子沒有夢字,孟子也沒有夢字,論語裡只有一條材料言及夢,那是孔子對自己長久夢不到周公的感慨:「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就這條材料而言,夢在崇尚理性的孔子那裡,已經沒有什麼迷信的色彩。但是,孔子希望夢見周公,是希望在夢中領會周公的精神,這種嚮往,使孔子的夢仍然處於領受神示的樣態之下,也就是處於占夢的樣態之下。
墨子字出現了五次,真正與夢境有關的只有一處,說的是武王夢見三神鼓勵他進攻商紂,他遵從神示,取得了勝利。這個故事裡沒有占夢的情節,因為神示是明確的,幷沒有以隱晦的方式來表達,但是武王的勝利是在他的夢中預示了的,所以墨子裡唯一的這個夢,也沒有走出占夢的模式。
雖然在莊子之前,說夢沒有走出占夢的模式,但是,占夢的迷信色彩在降低,以占夢的方式,理性地利用夢境的事例逐漸出現,利用的意圖日益明顯,這一點從晏子春秋戰國策的夢說中可以清楚看到。
晏子春秋記載了三個夢,都是齊景公的夢。晏子春秋對這三個夢記錄,都伴隨著占夢或釋夢的活動,同時透露出,晏子利用占夢來影響齊景公的明顯痕跡。
第一個夢與齊景公伐宋有關。齊景公伐宋路過泰山,夢見二丈夫立而怒,其怒甚盛,景公被嚇醒了。找來占夢者解夢,占夢者的解釋是,景公路過泰山,卻沒有祭祀山神,泰山之神發怒了,只要景公祭祀山神,就可以平息夢中二丈夫的怒氣。但是晏子卻說,在景公夢中發怒的不是泰山山神,而是宋國的先祖商湯和伊尹,他們發怒是因為齊景公對宋國開戰,如果要平息他們的怒氣,就必須停止對宋的戰爭。宋景公接受了晏子的解釋,停止了伐宋的戰爭。
第二個夢是,景公在梧丘打獵,夢見五個男子朝著他的行帳稱說自己無罪。景公詢問晏子,才知道他的祖父靈公當年殺了五個無意中妨礙打獵的人,砍下他們的頭,這些頭就埋在他營帳的附近。景公命令重新安葬五個頭骨。百姓因此稱頌景公善待死者,幷相信他對待百姓一定更有愛惜之心。這個故事的結尾說:君子之為善易矣。落腳到了道德勸勉的立場上。但是,就這個夢的特質而言,這是一個托夢形態的夢,五個冤死的人托夢景公辯解自己的冤屈,而景公接受了他們的申訴,給了他們一個安頓。
第三個夢是,景公患病,臥床十多天,「夜夢與二日鬥,不勝」,詢問晏子,晏子讓他喚占夢者來解夢,同時,晏子教給占夢者一套解釋,說景公患病,病屬於陰,二日屬陽,一陰不勝二陽,說明景公的病將要被二陽克制,因此這個夢的意思是景公的病就要好了。過了三天,景公的病果然好了。  晏子借占夢者之嘴說出的解釋,具有精神暗示的意義,但是,如果沒有對夢境的迷信,暗示也是不起作用的,因此景公必定處於占夢的意識之下。
晏子春秋裡的這三個夢皆不出占夢和托夢的形態,但是已經透露出對夢的理性利用,晏子借用景公之夢,或勸止對宋的戰爭,或勸他懷柔百姓,或鼓勵他戰勝疾病,總之,晏子借助夢境對景公的行為進行引導。但是,晏子的做法幷沒有離開占夢的形態,還是以占夢的方式在對夢進行利用。
理性地利用夢,這個意味在戰國策裡更加明顯了。戰國策裡夢字多見,但多用於地名雲夢,只有卷二十記載了一個夢:「衛靈公近雍疽、彌子瑕,二人者專君之勢以蔽左右。」復塗偵謂君曰:「昔日臣夢見君。」君曰:「子何夢?」曰:「夢見灶君。」君忿然作色曰:「吾聞夢見人君者,夢見日。今子曰夢見灶君而言君也,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日並燭天下者也,一物不能蔽也。若灶則不然,前之人煬,則後之人無從見也。今臣疑人之有煬於君者也,是以夢見灶君。」君曰:「善。」於是因廢雍疽、彌子瑕而立司空狗。
這個夢與其說是一個夢,不如說是一種勸諫的方法。復塗偵想勸衛靈公脫離寵臣的障蔽,故意說自己夢見的灶君是靈公,而通常是以太陽來比喻君王的,他用這種激將的方式引起話題,達到了自己的勸諫目的。
至此,對莊子之前的先秦典籍,有關夢的記載進行了簡單的整理,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雖然占夢的迷信程度在漸漸降低,對於夢的理性利用在漸漸加強,但總的來說,莊子之前的說夢,基本不出占夢和托夢的形態,還不存在占夢和托夢之外的其他說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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