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的樂與活10.19.2015
元始道長
道教講修煉成仙,達成即身成仙。此等逍遙自在,自然是讓人羡慕的樂事;而修煉過程本身,歷代高道也多強調其中之樂趣,將修道之是否快樂,作為道人是否了悟真道的一個證明。自漢末道教正式建立以來,以快活為中心的類審美體驗與感受,在修道、煉養之中就是重要心理和精神需求。
問題是,這種來自修煉的心理體驗和精神追求,怎樣逐步發展成為道教文藝家的審美的體驗和追求,同時又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道教文學藝術創作,影響了道教藝術精神的與時俱進?
莊子就以神龜寧可曳尾塗中的寓言,來強調生的美好和重要;以鼓盆之樂,來闡釋自己生亦樂、死亦樂的超脫境界。早期道教追求即身成仙之樂,其實並非莊子式的蝴蝶或魚之樂,而是不老不死的神仙之樂。
樂生,是早期民間道教的藝術精神核心。在漢末,道教剛剛成立之初,作為最富大眾性的早期民間宗教的太平道,其傳教方式和吸引群眾的辦法,就是用宗教形式的醫和巫,來救治人們的肉體,解除人們現實的靈與肉的苦難,進而獲得信眾的支持。再加上它的很有互助組織意味的宗教組織形式,有利於團結和組織群眾,特別是農民群眾抗拒現實生活的壓迫和痛苦。因此,當農民起義需要它作為信仰和理想的支柱的時候,宗教組織很容易就變成了政治和軍事的組織。太平道的這種必然性,自然會反映到它的宗教思想的方方面面,其美學思想也不例外。所以,太平經說:「人最善者,莫若常欲樂生,汲汲若渴,乃後可也。」它認為,人間最美好(即最善)的事,不是高官厚祿、封妻蔭子,或者發財致富、錦衣玉食,甚至也不是神仙彼岸的、天堂的幸福,而是人人都可以體會到的現實的平凡生活之樂,一種現實的審美的愉悅。這種以生為美的觀點,被認為既是一種本能,又是一種人生態度,也是一種被道教認為是最美好的、非功利的、充滿了審美情趣的人生態度。生,是人生目的,也是審美態度,更是人生追求的終極的快樂和最神聖、最崇高、最偉大的美。所以,太平經稱「三萬六千天地之間,壽最為善。」壽,就是長生不老(即後來的長生成仙)的古代的通俗說法;善在古漢語中本來就有好和美的涵義。也就是說,健康長壽,在道教中是永遠的宗教理想和至高的美學境界。這其實就是道教的生-美思想的總綱,也是道教美學思想核心的「道與美」觀點的進一步世俗化和人道化。道教的生與美觀點,明顯帶有早期道教所吸收的那些民間宗教思想的色彩,從中國的傳統思想發展的整個歷史來看,它不但比後來進入中國的佛教的思想具有更強大的民族特色,而且比漢末至魏晉知識份子追求生命自由的玄學及放誕作風,具有更為腳踏實地的現實性和務實性。
自然,神仙之樂,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得到,是需要努力修煉方有可能。葛洪在說過長生即至道之後進一步論證說,「然長生養性辟(避)死者,亦未有不始於勤、而終成於久視(壽)也。道成之後,略無所為也;未成之間,無不為也。」因而,他為了長生而無所不為:既愛好金丹大藥,又崇尚服食房中,還兼煉行氣導引,一心要白日登仙。這種美好的宗教理想表現在他的修道理論中:「或問曰:世有服食藥物、行氣導引不免死者,何也?抱樸子答曰: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藥及修小術者,可以延年遲死耳,不得仙也;或但知服草藥,而不知還年之要術,則終無久生之理也。或不曉帶神符,行禁戒,思身神,守真一,則只可令內疾不起,風濕不犯耳。若卒有惡鬼強邪、山精水毒害之,則便死矣。」如果把這段話中對於金丹、神符、禁戒、身神、真一等種種與宗教信仰相聯繫的神秘的東西略去不計的話,那麼,這話幾乎可以說是相當客觀、相當科學的了。人,都是要老要死的。這難道不是真理嗎?而老和死,正是神仙家認為最莫可奈何、最可悲的。道教美學認為,可喜的事,令人愉快的事,就是美;而可悲的事,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醜(即惡事)。因此,惜生之惜,就是對於生命的極大的熱愛;惡死之惡,就表達了對於死亡的極大的憎恨。對於道教的生與美觀來說,對生死的愛和恨是永遠需要表達和表現的主題。當然,作為道教的第一個理論家,葛洪已經感覺到,要在人世間修煉成為一個至美的、快樂的神仙,是要歷盡艱辛,無所不為的。
比較西方宗教,如基督教,則從不將生看成美,也不想體驗其樂。羅馬新柏拉圖派創始人、中世紀宗教神秘主義哲學的始祖普洛丁一方面承認「活人的美是更可愛的,其所以更可愛,是因為他具有生命,具有活的靈魂」;然而,另一方面他卻強調「死是靈魂和肉體的分離,喜歡獨立於肉體之外的人,就不怕這種分離。心靈的偉大就在對塵世事物的鄙視。心靈一旦經過了淨化,就變成一種理式或一種理性,就變成無形體的,純然理智的,完全隸屬於神,神才是美的來源,凡是和美同類的事物也都是從神那來的。」所以,他認為真善美只存在於神、統一於神。稍後的聖·奥古斯丁作為歐洲中世紀初期基督教神學的主要代表,同樣認為人世間的「這些東西的確有其美麗動人之處,雖則和天上的美好一比較,就顯得微賤不足道。」故爾,他認為只有創造萬有的天主才具有真正的美,才能使人得到快樂和歡愉。
所以,道教二千年前就以生為樂,其重大的思想、文化的意義在於:在中國古代的那種窒息個性、人性的封建社會裡,道教美學如此強調個人的生命之美學價值,強調人生的長生不死追求,強調人經過努力,也就是潛心修煉,終與道合,完全可以達到成仙的快樂。其民族特點和文化價值,應該予以充分確認。
到了道教已經成熟壯大的唐代,道教在思想理論上又出現以解老為新起點的探索,重玄學派給予時代的啟迪,何止在哲學上、學術上。玄宗、肅宗時期的李筌,在道教美學思想史上最值得提起的,就是他重新闡釋了莊子的至樂。他說:「至樂者,非絲竹娛樂之樂也。若以此樂,必無餘。故家語云:至樂無聲而天下之人安、無所憂懼,自然心懷悅樂,情性怡逸,逍遙有餘。豈將絲竹歡宴之樂而方比此樂乎?至如古人鼓琴拾穗、行歌待終,故曰至樂性餘也。至靜則廉者,既不為小人絲竹奢淫之樂,自保其無憂無事之歡,如此則不為聲色所撓,而性靜情怡神貞志廉也…故謂至樂至靜也,人能至靜可致神通,是名至靜則廉也。」
李筌不認同絲竹娛樂等藝術之美,而推崇至靜之美,認為至靜才是至樂,即是說最大最強烈的審美感受來源於至靜。從審美主體的角度出發,至靜是指主體的心態無所憂懼、不為聲色所撓,故能心懷悅樂,情性怡逸,逍遙有餘。
在中國古典美學傳統中,靜是審美心境的重要特點之一。所謂至尚廉靜則心無憂懼,情懷悅樂而逍遙有餘,這種無憂無懼、不被外在感官聲色所牽絆的審美心態,不僅便於對感情的陶冶、理智的提煉,而且靜在中國美學的藝術創作和欣賞理論中,也是一種極高的美學品格。尤其是中唐以後,還與逸、妙、神這些概念相聯屬,成為詞境的寫照。一般來講,至靜是與至虛的審美心境相聯繫的,即老子之致虛極,守靜篤。虛靜的審美心態是審美主體感知、把握、觀照天地之大美、至道之大美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排除外部世界的一切干擾,精專於崇道求美,使主體處於絕對的虛靜狀態,如此才能專心於審美活動,感知人的生命的自由發展和宇宙萬物的自然之美。
怎樣修煉到至靜?李筌認為還是要從修心做起。他說,「人眼貪色則耳不聞正聲,聽淫聲則目不睹正色,此視聽二徒俱主於心也。」又說:「人九竅俱邪,皆能生患,在於要者,耳目口也。切使誡慎,無令禍生。」古人以心為思維之官,李筌把耳、目等感官作用的原因歸結於心,他說:「夫!人心主魂之官,身為神之府也。」修心,則須做到「絕利者塞耳則視明,閉目則聽審,務使身心不亂,主事精專也。」認為戒目收心、少私寡欲,能使修道者身心正定,耳目聰明,舉事發機,比常十倍。從盜機的角度看,心的精專使人體物入微,更能正確認識自然規律,把握利用自然的時機,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從審美的角度看,審美主體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於審美物件,這是身心進入至靜、忘我境界的基礎。藝術鑒賞者因無欲無求、不偏不倚而獲得了真正的藝術美的享受。同時,保持審美的虛靜心態在藝術創作中也是對於創作者本身的要求。許多至美的藝術珍品正是藝術家在虛靜的審美心態下靈感迸發而創造出來的。所謂畫之道,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於妙理哉!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李筌指出:樂在安靜。
從道教美學的角度看,以內心修養為基礎的至樂至靜觀,把虛玄的宗教審美追求拉回到現實人生的道德修養上,使修道者崇道求美的活動更具有可操作性,在唐代道教美學思想中可謂獨具一格。
莊子說:「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也。」用今天比較通俗的話來講,窮即人生之路坎坷曲折、前途黯澹,本來是容易使人產生消極情緒、悲觀失望的,但真正得道者卻能在逆境和困苦中保持樂觀的人生態度;通即人生道路平順、通達,前途光明,而真正的得道者,同樣能心態正常,不驕不躁,永保樂觀向上的精神。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他樂的是道,對於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對立變化採取的是達觀的、審美的角度,他的快樂和愉悅來自於對生命、生活採取的審美的(非功利的)鑒賞愉悅(即樂),而不在於人生之途是窮是通。
道教繼承了這種辯證的審美人生觀,並將它改造為道教修道理論的哲學和美學的基礎。這在上清、全真派思想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和典型。譚峭化書開宗明義就說:「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氣,氣化神,神化虛,虛明而萬物所以通也。是以古聖人窮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養氣,忘氣以養神,忘神以養虛。虛實相通,是謂大同。」譚峭從道之委和道之用這兩相對立的方面,探討了道在正反方向的變化過程:從虛到實(即形),又從實(形)到虛,一順一逆,就是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的對立和發展基本規律。這裡,不但虛和實(形)是對立統一的,它們的運動變化的方向和過程是對立統一的,而且運動變化的結果也是對立統一的:即萬物達到形生而塞,或萬物達到虛明而通。所以,譚峭總結說:「虛實相通,是謂大同。」用現代哲學語言來說,就是虛和實的對立統一和變化運動,才是最偉大的統一!按他的修煉理論,可能還要加上他的修煉體會,他才說修煉的要領是忘形以養氣,忘氣以養神,忘神以養虛。這個忘字,說出了道教修煉(即後世內丹之基礎)的要點全在於是否保持對於世界和自我的忘的審美心態和審美的(無功利和超功利的)態度。而這種審美態度又來自修道者能否真正瞭解、參透虛與實和通與塞的對立和統一。對於人的生命來說,它們就是死與生的對立統一(大同)。這個大同,顯然是先秦道家的大通提法的流變,而大通的(心理)狀態正是修道者認為最美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